全职十二国·黯之云 破晓之光06
12.
燎原之火势如破竹。
陶轩的病没有好转,战报却一个接着一个飞入梧桐宫中。
北方七州陷落,战火烧到东北沿海。紧接着传来海盗的消息,就连虚海的路也被截断了。叛军不知何处得了冬器,将北七州的州宰割了首级,挂在战旗上,远近闻风丧胆。
流民不得海路,只好往南方烟雨国方向逃。不料此时烟雨闭了国门,不放外人进入。
大量的流民被阻在南方,无家可归,渐渐也成了组织,举了“天道”大旗,推举了昔日州宰之子为伪王,进据南方十一州,分三路北上。
一时间,四方云动,战火猎猎。
八月,东方枢纽阳州城陷落,叛军杀阳州宰,焚宫阙,将州宰妻女并家人十五人沉入江中。
“‘天道’,真是笑话!”
邱非听到战报,支着桌沿站了好一会,蹦出这几个字。
八月正是炎热的时节,来传战报的士兵满头是汗,站在炎炎烈日底下几乎要被晒昏过去。
他疾驰狂奔一千多里,上到梧桐宫中来,不料陶轩病着不见他,只好先来向邱非报告。这白袍的年轻将军脸色阴晴不定,直到背后有人叫他:“邱非!你怎么在这里?”
孙翔身着一身锁甲,穿花拂柳走过来。邱非张了张嘴,没说出话来,孙翔在他身边的石凳上大咧咧坐下给自己倒茶,道:“给我看看!”
他捏着文书,眉头越皱越紧,最后把那文书往桌上一摔,站起身踹了一脚石凳,骂了句“妈的”,痛得身子一缩。邱非想笑又笑不出,听他恼羞成怒道:“这都打的什么仗!”
邱非朝那士兵挥挥手,让他回去休整,随即理了理袍子,低声道:“我去宫里。”
孙翔没好气地点点头,看着他走开。片刻后又想起什么,叫道:“邱非!”
邱非步子一顿,他两三步赶上,说出来的话却不怎么好听:“你这是要去请战?你的人全军覆没,没人能用,去了能干什么?!”
邱非愣了愣,目光顺着他的锁甲落到他抓住自己胳膊的手上,挑了挑唇角:“……那你愿意为我所用么?”
邱非也知道这话只是随口一说,他半真半假,当不得数,而孙翔思虑单纯,又开不得玩笑。果然孙翔的眉尖又皱成一团,莫名其妙地看着他,怒道:“说什么玩笑话,当然是我出兵,你跟着我!”
邱非清透无暇的眼睛蒙上了一层冷硬的颜色,沉默了片刻,说:“只要君上下令,我怎样都可以。你要去,也随你。”
孙翔对他这个回应很满意,松开手,看了看这个像战矛一样挺拔笔直的少年,点点头:“那我去跟君上说。”
邱非抬起眼看了看远处,叹口气:“不用说了。”
孙翔一扭头,只见陈夜辉擎着一卷黄帛,急匆匆穿过园林。
邱非不屑道:“他消息倒是快。”说话间陈夜辉已经来到面前,展开那卷黄帛,果真是陶轩的敕令。
孙翔邱非各带羽林军,兵分两路。
孙翔听了这道敕令,脸色颇不好看,挣起身子叫道:“君上为何不与我等商量行事?”
陈夜辉不答,只道:“孙翔邱非接旨听令吧。”
邱非在后面扯了扯他衣襟,孙翔这才安静下来,接了那卷帛书,孙翔又道:“我去宫里看看!”
邱非看了陈夜辉一眼,不声不响跟上去。
孙翔撩开帘子大踏步进去,锁甲和他背负的长枪相磕,声音闷响。邱非抬眼只见陶轩在榻上靠着,手中拿了一具兵器把玩。那兵器极尽精致,远看流光回转,夺人眼目。
不等孙翔开口,陶轩咳了一阵,抚着胸口缓和下来,对二人笑道:“你们必是来问我,何以分兵而不合击。”
孙翔被他堵了一堵,含糊道:“……正是。”
陶轩坐起身子,他像是要下来,却又咳了一阵,坐回被褥里面,脸上喜色毕露:“我已让人将‘吞日’仿制一千柄,让羽林军配置。有了它,何愁叛军不破!”
他将手中的吞日扬起,邱非看那武器,竟不知道是用什么材质做成的,陶轩得意道:“我嘉世除了却邪,如今又添了一门神器,这不是大喜之兆吗?”
邱非却道:“这一战不好打,邱非斗胆,请将吞日赐予微臣。”
他退了两步,单膝一跪。这话是跪下说的,乌黑的头发散了几缕落在雪白的袍子上,孙翔在一边看着他,心里涌上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。
邱非武功并不比他差多少,可是从来没有过趁手的武器,他没有多想,也扑通一声跪下:“如今事态紧急,臣也觉得……吞日合当赐给邱非。”
陶轩却沉默了半晌,直到邱非抬起头来,他才疑虑地开口:“这武器,我都无法驾驭,赐予你何用?”
邱非怔住,陶轩握着吞日轻抚,又道:“我记得你惯用的是战矛。我就教人打造一柄与你如何?”
邱非但觉心落入冰窟,闷声应允。
孙翔跟着他出来,脸色极难看。
邱非低声道:“……孙翔。”
他第一次喊他名字,孙翔愣了愣,挑起眉看着他。
“我若是败了,你也要保住嘉世,不能亡。”
孙翔神色巨变,斥道:“你说什么话!有我在,嘉世怎么可能亡!”
他说着这话,突然想起当初,肖时钦对他说。
——孙翔,你明知道嘉世没了麒麟,气数将尽。你放了我,跟我走吧。
虽然在烈日底下,他却无端觉得寒冷。邱非伸手抓住了他的手,他也无动于衷。
邱非道:“我被嘉麒捡回来的时候,还不满四岁。那时候嘉世万象更新,连树叶都是新生的。”
孙翔被他拉着,有点惊讶地听他说。孙翔其实年纪小他很多,嘉世的辉煌时代他没有经历过,听着只觉得目瞪口呆。邱非道:“我一直以为,若能有神器,我就可以以一己之力,挽救嘉世的万般乱象。”
“你觉得,你会输?”
孙翔的脸色沉下来。
邱非沉吟片刻,忽然一笑。“即使我输了,嘉世也绝不可以败亡。”他松开了手,纤长柔韧的手指上生着长年练武的老茧,在艳阳下握起来,像能握住一把光。他说:“我以前以为,嘉世与嘉麒是一体的。而今他不在了,我却发现,嘉世是我的国家,我不能看着这个国家失道而亡。”
13.
邱非的梦是血红色的,梦里的天际染着惊心动魄的红霞。
有个看不清面目的男人穿着铠甲,一手握着战矛,另一手轻易地将他抱起,坐在手臂上。
"在看晚霞?"
"因为这里死了很多人,所以才有这种血红色的晚霞。"
他不说话,歪着头看这个男人。
"多漂亮,是不是。"
男人将他颠了颠,抱得更稳,朝另一边喊道:"沐橙,拿烟斗来。"
转而又问他:"你知道父母是谁,家住何处么?"
邱非摇头,童音无忌:"不知道何处来,也不知道要去何处。"
"从该来的地方来!要往该去的地方去。"男人掀开兜鍪,金发混着烟雾扑到他脸上,邱非慌忙拿手去挡。
邱非睁开眼睛,手还伸在面前,像个白痴。远处的天际染着赤血般的红霞,罡风猎猎,肃杀沉默。他的披风压在身下,绣着嘉世的麒麟纹。
他坐起身来,才觉得浑身散架一样的疼痛。鏖战三天三夜,睡醒了更觉难受,饶是他兵精粮足,也被逼到离皇城百里处驻扎。身前是河边芦苇,雪白成簇,遮掩着水流,只听见河水汩汩。身后就是城楼,亲兵巡哨井然有序,他却想不起自己为何会在河边睡着。
骑兽在河边芦苇丛中饮水,营房里有一个亲兵朝他跑过来,年纪不大,唇上刚长出髭须。不等开口,亲兵双手呈上一个匣子,结结巴巴道:“叛军着人送来这个,说是要大将军亲启!”
那盒子金箔包边朱漆封口,红得鲜艳,邱非一瞬间觉得里面是一颗人头——他定了定神,抽掉盖子。
却没有那些惊心动魄的想象,只有一枚袖里箭,上面染着血,雕工精细,一眼就看出是王城的东西。边上卷了一卷黄帛,他拿出来抖开,底下落的朱印攫住了目光。
“叛军居然也敢用朱印——”他气极而笑,那黄帛上无非是嘉王失道,举国讨之,邱非英名在外,若果早日受降,必以开国之礼待他云云。落款龙飞凤舞三个大字:夏仲天。
邱非征战三个月,对夏仲天此人很有些耳闻。此人正是北七州州宰之子,战火刚烧起的时候,他亲手杀了自己父亲,倾万贯家财举事,被推举为伪王。这份黄帛,便是他以伪王身份写来的。
邱非将那匣子合上,笑道:“这袖里箭是关榕飞所作。他拿这物唬我,无非是想让我念起嘉麒。”话说至此心中忽然一颤,梦里的事情历历在目。
他不知道自己接下来想说什么,一时间愣住了。麒麟反目,王一定是失道了。天道昭彰,这些叛军正是证据。如果是这样,他邱非到底守护的是什么呢。
亲兵忐忑看他。他唤过骑兽,翻身上鞍,匣子顺手挂在鞍前。这一刹那,天上划过一道尖锐风声,随后是利器破空声不绝。营房瞬间炸开了锅,天上,箭如飞蝗。
营房里响起战鼓声,休整的士兵纷纷跑出来,执着盾挡住箭雨。骑兽长啸一声腾空而起,邱非伏在它背上。他想,只要有人在的地方,就有分合。他所能做的,只有等新的麒麟出生,新的王出现,才可以停止。
写着“夏”字的大旗高高地支在战车上,几里之外都能看见。
箭阵虽然声势惊人,却并不难破,难破的是四面八方涌来的人,邱非打了二十年仗,也从未见过这么多的人。
像是乌合之众,又像是精锐之师。这么多的人,竟然进退合宜,阵脚纹丝不乱。而他们所穿的是粗布短打,手里拿的也是造工粗劣的武器,邱非知道,这些人都是平民血肉之躯,根本用不着冬器,只要普通的一刀一剑,就可以让他们倒在血泊之中。
可是他们居然已经走到了这里。邱非的背后就是王畿,只要突破了这一道墙,叛军就可以围攻王城!
“你们在怕什么?”邱非的骑兽高高悬在空中,手中战矛在红霞底下闪着血光,“他们都是平民,他们手里没有冬器!你们都不会死,为什么会害怕?”
他带的三万羽林军竟然胆怯了,无人回话。
战鼓咚咚地擂响了,所有人为这惊心动魄的声音一振,邱非的战矛向前一指:“机括手何在?”
城墙上一千名精兵半蹲下,手中亮出仿制的“吞日”。那武器上了膛,城头上的鼓手似乎也得到了激励,鼓声更劲。
一千响齐发,震天彻地,浓烟瞬间扬起,火光混着血光炸起在河水对岸。河水立即变成了浅红色,可是,浓烟消亡之后,那些平民依然在锲而不舍地向前冲锋,看不见任何退缩。
“守住城楼,骑兵跟我走!”雪白的骑兽长啸,踏风冲向那边的大阵。
邱非握紧了战矛,身后数千骑兵腾空,他的目标却是大阵中那面“夏”字大旗。
平民手中没有冬器,冬器一定在精兵手里。平民是杀不尽的,杀招却永远不是平民。他伏低身子,骑兽白鹿御风腾云,在漫天的箭雨飞蝗之中穿梭。
战矛枪尖耀目,在空中也摄人心魄,一枚羽箭当空朝他胸前飞来,被战矛拦腰砍成两半。
大阵中央起了一阵骚动,耳边只听战鼓声心跳一样越擂越急,雨点一样敲在耳鼓上,扰得人热血上头目眦尽裂。远远看见那面大旗招展,战车急忙转向,大阵中央慢慢空出了一块地来。
他带了三千骑兵,这是王城中派拨给他的骑兵三分之二的数目,冲到这里也折损了不少,地下空中,被清出一条血路。他握着战矛的手背上爆出青筋,势要将那面旗帜斩于刀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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